20岁时,王心祖去了轮台县策达雅公社小农场当知青。
他很快发现,这里的男女老少非常乐观。即便是挖渠这样高强度的活儿,下工后,一捧清水往脸上一浇,热瓦甫的琴声就响了起来。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伴着琴声和手鼓,一幅乡村夜炊图烙印在王心祖心中。劳动间隙,他拼命学习维吾尔语,很快便能与乡亲自如交流。
当时,热瓦甫成了王心祖的最爱。小农场的热瓦甫手被他缠得没办法,就答应教他。教着教着,师傅发现,徒弟的节奏感非常强。半年下来,王心祖已经端坐麦西来普晚会上,像模像样替师傅撑台了。师傅抽完一根莫合烟回来,看他弹得如痴如醉,便不忍心替换他,晚会结束都没露面。当王心祖气喘吁吁推开师傅家门时,师傅笑眯眯地说:“恭喜你心祖,出师了!”
回到知青点,伙伴们都围上来问他:啥时候学会了热瓦甫?王心祖神秘地一笑,没有应答。
一双漂亮的眼睛在王心祖身上瞄了好久,他浑然不知。这双漂亮的眼睛属于村花古丽,她能歌善舞,聪明伶俐。直到小农场威望最高的大叔卡斯木走进知青点,大家才恍然大悟。那一刻,王心祖满脸绯红。男女之间的事,他懵懵懂懂。可古丽是个好妹妹,多才多艺,仅此而已,其他的从来没有想过。
两年后,一纸通知下来,王心祖要回城了。捧着通知,他一整夜辗转反侧睡不着,泪水湿了他的眼眶。
回城后,王心祖在二师库尔勒医院门诊部担任口腔科主治医师,工作干得风生水起,论文、专著、专利、科研奖项一样不少,还获得了“二师专业技术拔尖人才”称号,严苛的父亲也为此露出笑容。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王心祖有点猝不及防。一天,院领导在大会上批评名利思想,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这个师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身上。盛怒之下,他递上一张辞职字条。
几天后,42岁的王心祖在郁郁寡欢中过生日,家人也心情沉重。这时,儿子摇摇晃晃地递给他一把热瓦甫。刹那间,他的思绪回到那个孕育他激情的小农场。
热瓦甫的旋律在家里响起,驱散了笼罩在全家人心头的阴云。王心祖恢复了昔日的状态,又开始活泼开朗起来。
随后,王心祖口腔医院落成,事业在新的跑道上起步,很快成为库尔勒的知名亮点。父亲不再责备他,同为大夫的姐姐也不再埋怨,同事们也不再为他放弃医术而惋惜。
此后,热瓦甫旋律常常在家里响起。王心祖还以萨克斯手的身份,频频出现在一些演奏场合。
在一次父亲战友的葬礼上,王心祖的精神接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
那天,葬礼进行到尾声,亲人和战友们肝肠寸断。逝者是和父亲一道进军新疆的老兵,几十年戎马生涯和建设岁月过后,留下的,就是十几枚军功章和打着补丁的旧军装。这些是历史的积淀,更是逝者累累功勋的有力见证。现在,难道要与逝者一道,被送进火中随烟而去?
王心祖一急,从心里蹦出了三个字:不能烧!
逝者亲属万分悲痛地说:“还是烧了吧,留着伤心……”
王心祖说:“叔叔的军功章和旧军装不能烧!请允许我为你们保管吧……”
那时候,“红色收藏”一词还没有出现,王心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些革命前辈的遗物,总有一天会产生价值的。这次葬礼后,王心祖小心翼翼地保存好逝者的遗物,并开启了收藏红色遗物之旅。
光阴荏苒。他收藏的物品居然有几万件了,地下室几乎被塞满。
2012年,历经7年的奔波筹备,王心祖在库尔勒市兰干乡建成自己的博物馆,取名 “心祖博物馆”,并担任馆长。此时的他,面容憔悴,瘦得颧骨突出、两腮深陷。面对亲朋好友,他道出建馆初衷:让所有收藏品找到归宿,传承红色基因。
他的《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展馆,一代伟人的雕像、画像、著作、照片有200多件;《革命红色搪瓷缸》展馆,印着各种口号、标语的搪瓷缸子有4000多个;《流金岁月》展馆,主要展示新中国成立以来,人们使用过的生活用品、生产用具等老物件,共计550件……实物与背景墙相结合,打造的怀旧生活场景勾起人们诸多回忆。
王心祖对文化事业的热爱从未停歇。博物馆顺利开馆后,他又开始琢磨起自己曾经最喜爱的维吾尔族乐器。他想要系统地学习维吾尔族乐器。
一天,他兴致勃勃地来到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歌舞团乐队队长多力坤家拜师求艺。哪知,多力坤只字不提都塔尔,居然从简谱教起。
这让有吉他、萨克斯基础的王心祖自尊心受挫,他直言要学十二木卡姆。多力坤毫不客气地指出十二木卡姆是维吾尔族文化精髓,演奏技巧复杂,专业人员都难以掌握。王心祖不服气,表示自己不是为了出名,一定会学好。最终,多力坤把《十二木卡姆乐谱》给了他。
王心祖走后,多力坤摇摇头对妻子说:“这个王医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没有想到,仅仅一个星期,王心祖就可以弹奏了。
多力坤听后感到不可思议,对王心祖说:“你这徒弟我教不了。要不了一年,你就成我师傅了……”虽是玩笑话,多力坤还是认认真真教起了这个徒弟。
王心祖简直着了魔,每天坚持练琴3小时以上。一年后,十二木卡姆的十二支乐曲,王心祖可以弹奏六首。多力坤为徒弟竖起了大拇指。
王心祖并没有沾沾自喜。他打听到,有位叫穆莎江·肉孜的国家级都塔尔大师,90多岁了,居住在伊宁市。可两次专程去伊宁都被大师拒之门外。王心祖心想,古人有三顾茅庐,我也可以。
第三次去到伊宁,王心祖再次敲响了大师院门。家人告诉穆莎江·肉孜:“还是那个汉族年轻人!”
穆莎江·肉孜终于被王心祖的诚意感动了,请他进来。打量王心祖后,大师示意他弹奏一曲。王心祖忐忑不安地弹唱起来,弹着弹着,往日的功底涌上指尖,曲子弹得悠扬流畅……渐渐地,穆莎江·肉孜随着音乐打起节拍。突然,大师挥手让他停下,说:“你这个徒弟我收了!”
穆莎江・肉孜翻出自己压箱底的歌谱递给王心祖,语重心长地说:“这是我一生弹奏最难的也是最美的乐曲,你拿去练习吧!”
临别前,他取出两把最心爱的都塔尔,签上自己的名字送给了王心祖。王心祖仔细一看,其中的一把琴已有120年历史。霎时,王心祖泪沾衣襟。
此后,王心祖每年都会驱车几百公里,去伊犁穆莎江·肉孜家做汇报演奏,直到老人家95岁离世。
他还向新疆歌舞团的阿不都・热依木大师学艺,花五年时间攻克大师曲子,最终得到真传。
终于,在新疆第四届音乐大奖赛上,王心祖获得非专业组都塔尔演奏金奖。
2017年,新疆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彩排现场。十几位来自基层的民间达人,一起表演歌曲和戏曲反串节目。王心祖和曼苏尔江·艾尼瓦尔用都塔尔演奏的《罗布淖尔民歌》,配合默契,乐曲柔美动听……
有了基础,王心祖收藏新疆古老乐器顺理成章。
一次,他在和田市一个镇上遇到一位弹奏热瓦甫的维吾尔族大爷,两人因琴交友,共同弹唱起来。
弹唱完毕,王心祖便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大爷,我特别特别喜欢您手上的那把琴……”
大爷神情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把琴往自己的怀里抱了抱,没有接话。
王心祖厚着脸皮求道:“大爷,把您的热瓦甫卖给我,我把它收藏起来……”
大爷说:“知道吗?这把琴像我的生命一样。天一亮,我对着升起的天阳弹唱,对着大山唱,对着草原唱,对着我的牛羊唱,也对着我的老伴儿唱……”
王心祖心里一阵酸涩。这把热瓦甫琴产自若羌、民丰一带,其他地方难寻踪迹,如今市面上极为罕见。如果不收藏起来,一旦失传,就再难复制。
临走时,王心祖向大爷的老伴表明想收藏大爷的琴,拍成视频在电视台播放,让更多人看到听到。大娘听完,脸上有了笑容。她高兴地喊道:“老头子,把琴给他!让他替我们保护起来……”
大爷用袖子擦了擦都塔尔,恋恋不舍地递到王心祖手中。大娘这才意识到这把琴对老头子有多重要。
王心祖有点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琴。他起身站了起来,以维吾尔族最高礼节给大爷和大娘深鞠一躬,上车离去了。
一天,朋友告诉王心祖:“策勒县古勒马其镇有把年代已久的热瓦甫,据说已有百年历史,音色特别好,有很好的收藏价值。”
王心祖一听,兴奋得蹦了起来。
可当他和朋友一路奔波,刚刚走进古勒马其镇,热瓦甫的主人就知道了。一家人锁上大门,匆匆离去了。
两个月后,王心祖和村委会主任一同走进热瓦甫的主人家,对方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我的热瓦甫不卖!”
王心祖的心在滴血,再次无功而返。
第三次,王心祖来到镇上。不过,这次他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在巡诊活动的同时,捐献了35吨物品、衣物。乡亲们得知消息后,从四面八方赶来,排起的长队足有几里路。
乡亲们领取物品时,王心祖拉着村党支部书记,再次敲开了热瓦甫主人的家门。
热瓦甫的主人大吃一惊,不得不为王心祖的执着所感动。经过一番软磨硬泡,热瓦甫的主人被说动了。
十几年间,王心祖算了一笔账。每去南疆收藏一次民族乐器,大约要花费20多万元;已累计向岳普湖县捐赠物品30吨、且末县捐赠衣物45吨……
甘苦换来事业兴。“心祖博物馆”已收藏新疆古老乐器近400件。
“每件藏品的背后,都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和文化,都需要人们用心去发现、了解和传承。每次收藏一件藏品的过程,都是一次民族文化的传承和交流。”王心祖说。
2022年5月,“心祖博物馆”被命名为自治区特色博物馆。
2024年9月,王心祖获得“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光荣称号。“一个博物馆就是一所大学校。我一定把凝结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文物保护好……”他说。
每当接待完一天的参观者,王心祖疲惫不堪地坐在展馆的台阶上时,思绪总情不自禁地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小农场。工作人员给他取来了一把热瓦甫,他的手指便再次在热瓦甫上熟练地弹奏起来……